節錄密教學者呂建福之大日經解說
◉如實知自心、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方便為究竟、身語意之三密相應
『如實知自心』一句是《大日經》的核心思想,全經通篇講因行果三句,無非就是爲了明白這句話的道理,無非就是讓妳「如實證知自心」,所以一行在《大日經》中總結說:「此品統論經之大意,所謂衆生自心即是一切智智,如實了知名爲一切智者。是故此教諸菩薩眞語爲門,自心發菩提,即心具萬行,見心正等覺,證心大涅槃,發起心方便,嚴淨心佛國,從因至果,皆以無所住而住其心,故曰入眞言門住心品也。」這一段對全經大意的概括最精闢不過了。
密教學上曾經對《大日經》的法體,亦即主題或中心思想有過爭論,有的說淨菩提心一切智智是一部法體,有的說阿字本不生是一部法體,有的說阿尾羅晖欠五字門是一部所說大宗,有的說四阿字門是一部所說大宗,還有的說三平等句法門是一部所說主旨,還有的說因行果三句是一部所說主旨,這種觀點直到現在還廣爲流行。
其實,一部經典的法體,或大宗、或主旨,無非就是該經所要說的最基本的一個道理,也就是她哲學上的原理,如果抓住了最基本的原理,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大日經》所說的基本原理,正是體現在她專講教義部分的題目上,即『住心』二字上。廣而言之,『住,就是如實證知』;『心,就是衆生自心,亦是佛心淨心』。但如何而住呢?其原因、條件、結果如何呢?這就是因根究竟三句,講的是住心的基本條件和過程,但這種條件、基礎、過程如何才能具備呢?這就是身語意三密,講的是住心的基本方法和途徑,如果用傳統的體相用來分析,住心就是體,三句(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方便為究竟)就是相,三密就是用。
然而又如何把握心呢?這就是心之自性清淨,心之本不生,心之無分別,心之無相無得等等,講的都是心之特性、事物之共性,都是從不同角度而言。一行之所以以 「衆生自心即是一切智智,如實了知名爲一切智者」二句作爲全經之大意,其用意正在於此。 經文以下闡發和論證如實知自心一句,從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至本性清淨故,是正面闡釋,此後是從反面加以論證。正面闡釋以表明自心之特性,即唯一、無相、無能所,總之本性清淨。反面論證以表明不可不如實證知,心不在內外等,就一切事物和現象論證心之本性實相,非靑非黃等,就種種對「眞我」的外道觀點加以論證。心不住眼界及非見非顯現等,就佛教內部種種偏見加以論證。心、虛空界、菩提三種無 二等,就性相的關係加以論證。最後總結正反論證,引導出本宗的結論:初發心時直觀自心實相,故下稱此門爲初法明道,《大日經疏》稱頓覺成佛入心實相門。
◉《大日經》之基本教義
《大日經》爲與一般只講儀軌的密教經典相區別,精心組織了她的教義,構建了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所講如實知自心,是它的本體論,回答修行什麼的問題;所講 因根究竟三句,是它的實踐論,回答怎樣修行的問題;所講身語意三密,是它的方法論,回答用什麼修行的問題。如果用傳統的理論解釋,如實知自心是體,三句是相,三密是用。
《大日經》的本體論是從心性論的角度講緣起的,所以說如實知自心就是菩提、就是一切智智、就是諸法實相、就是心實相。《大日經》認爲覺悟成佛就是完全眞實地認識和證知衆生自己的心,就是自心自覺、自心自證,就是心自證心、心自覺心,如實地證知自心,就是佛,不能如實地證知自心,就是衆生,佛與衆生在本質上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區別在於是否如實證知了自心。
《大日經》認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超出人的認識之外,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包羅在心之內,但這個認識、這個心並不完全是一般意義上的認識和心,如果把本來無分別的心一分爲二,那麼人們一般的認識就是心之相,心的一種顯現和表象。人們超越的認識,只有自己親自體證、覺悟才能達到的認識,就是心之體、心之性,在這裏需要注意的是,所謂心之體、心之性,是就與心之相的同一性、無分別性而說的,並不是另有一種異己的、脫離心相的、玄之又玄的存在,否則強調自心就沒有意義了。前者稱之爲心相,或者識心,後者可稱之爲心體、心性,或者淨心、菩提心。二者既對立又統一。
淨心的總的特性(所謂特性是就識心而言,實際上是指事物的共性)是清淨,而清淨的含義,就事物的不同性和差別性來說,一是無相,就是說淨心沒有任何可以讓人的感官所能感知和認識的相狀,也就是說不與任何一種事物和現象相同。包括能夠感知和認識客觀對象的感官,被感官所能感覺和認識的客觀世界,以及二者之間發生作用而產生的感覺和認識,也包括這三者的形體、顏色、性質,以及存在的方式等等。如果爲了使人明白而勉強作個比喻的話,就像虛空一樣,廣大而沒有邊際,深厚而沒有高下,普遍而無處所可言 ,寂靜而無運動變化可言。故淨心之無相是超越的、絕對的。
就事物的同一性和統一性來說,二是無分別,就是說二而不二,是唯一的存在,其中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沒有規定之性,也沒有顯現之相,反言之,主客爲一,性相爲一,這個一就是最高的存在。如世界萬物都有所依託而存在,人依託於地而存在,地依託於空間而存在,但空間依託誰呢?空間沒有依託,所以淨心是唯一的存在,是終極的存在。
然而除去宇宙萬象,空間又何以成空間呢?當然沒有脫離萬象的空間,所以淨心的存在是同識心的存在相一致,根本上來說二者無有分別,二而不二,於業煩惱解脫 ,而業煩惱具依,生死即是涅槃,涅槃即是生死,般若即是方便,方便即是般若,自心即是佛心,佛心即是自心。
就事物的緣起或本源來說,三是本不生,就是說任何事物和現象都是依一定的因綠條件而生成變滅,因而都沒有自己的規定性,其存在是暫時的、相對的,受其他事物的規定和支配,而其他事物又由別的事物規定,別的事物又由另外的事物規定,如此展轉相生,往復無窮,而究極之處即是不生之際,不生之際就是淨心止住之地,所以本不生就是因緣而生之本、之源,淨心是識心之本源。
由此三方面來看,淨心不動不移,永恆常住,清淨無爲,她的存在是不依人的意志爲轉移的,但與你同在,與你共住,只要如實地認識了自己,如實地證知了自心,就是證悟到了最高的存在,具有了最高的智慧,雖處生死即住涅槃,雖是衆生而爲佛陀。淨心不是因綠所生之法,但要認識她是不能沒有因緣的。淨心是超越一切事物和現象的,但要證知她必須從具體的事物和現象開始,所以認識了識心、證知了心相,就是最終認識和證知了淨心。淨心的認識和證知,是與識心的認識和證知是一致的,說菩提就是如實知自心,其道理也在於此。
心相或識心包括人的感覺和認識,以及感知認識的對象、產生感知的感官本身等 ,因爲在密教看來,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獨立於人的認識範圍之外的,凡是能夠感觸 、覺知、認識、推測、想像、體驗的東西都包括在人的認識範圍之內,即衆生自心之內,如果有一樣東西不可推測想像,不可感覺體證,無法加以思惟和談論,其存在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密教不是取消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而是把她納入人的認識,即心的範圍之內,爲精神現象中的一部分。
《大日經》中的心相,在廣義上也是指認識認識所及的一切存在,而認識佛心正是認識心相,層層深入,直達源底,所以對心相的認識過程也就是對心性的認識過程。那麼,怎樣才能認識心相,層層深入而直達佛心源底呢?這就要首先知道人們對心相最初的認識是怎樣發生的,由此懂得如何開發自己的善業種子,並使認識初步提高,其次不斷排除各種錯誤的思想和不正確的心理,使自己的認識由淺入深,最後便推陳出新,得出正確的認識,明見淨菩提心。
《大日經》認爲人們最初不懂得事物的因果關係,相信萬物都有靈魂,相信世界是由神或某一種具有自我意識的物質和現象支配著,這種認識把一些子虛烏有,和有名無實的東西當作眞實的存在,因而分別出種種之實在(我),他們不能觀察認識各自所謂的實在的本性,於是就有了我、我所的分別,有了神和人的對立,實在和萬物的對立,這種認識便是最愚昧無知的違理之心。
後來人們逐步認識到因果關係,知道善惡受報的道理,並由此來約束自己的行爲持齋修善,及至歸依三寶,這是順理之心,此心因認識深淺不同,善業增長之不同 ,而有次第八心。如同樹木先由種子生芽,然後長莖、出葉、開花、結果,及至得受用種子,無畏依嬰童心,稱順理八心,或順世八心。要認識心相,證知自心,首先就要從此開始,認識到善惡因果關係。
其次要對治由貪、瞋、痴、慢、疑五根本煩惱,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六十種,及至一百六十種不正確的心理現象和錯誤認識。認識到一切事物和現象只有假合的五蘊,沒有獨立實在的主體,也認識到十二因緣的道理,這種認識就是出世間心。其中又因深淺之不同,而有唯蘊無我、根境界淹留修行、拔業煩惱株杌、無明種子、生十二因緣、離建立宗等八種不同的認識,稱之爲違世八心。 再次又擺脫違順八心等膚淺的認識,更進一步認識到聚合成事物的五蘊等因緣,也都是由別的因緣聚合而成,不但人無自體,而且任何事物和現象,也都沒有永恆實在的自體,知三界唯心,心外更無一法,而心亦無自性,覺自心本不生,這就是無自性心。其後又進一步認識到自心本不生際的那個境界也是不實在的,不但認識到人們 認爲是實在的東西不實在,也認識人所認爲的不實在的東西也不實在,雙離有爲無爲界,總之要完全擺脫藉助感官和思惟而進行認識的範疇,這種認識稱之爲極無自性心。
最後更以幻、陽焰、夢、影、乾闊婆城、響、水月、浮泡、虛空華、旋火輪等十喻,直接觀察一切事物和現象,知其無不從緣而起,認識到心之實性,沒有一法可以顯示,讓人以思惟語言加以表達,亦不可傳授於人,只能自證自悟,了了證悟到心相即是心性,自心即佛心,生死即是涅槃,諸法即是實相,二者之間並無界限,這種認識稱之爲如實知自心。
所以如實知自心,完全徹底的證知菩提淨心,要認識以上六大心相,而從認識因果規律開始,經過五種由淺入深的認識階段。當然這六種心相或五種認識階段,並不是必須要經過的,只要了解和認識了她,就可以十緣生句直接觀察世界一切事物和現象,從中自然證悟到自心實相。
因根究竟三句,即菩提心爲因,大悲爲根,方便爲究竟,這是《大日經》所說的修行理論,是她的實踐論。菩提心爲因,是講修行成佛的可能性,亦即内在根據和外在原因。大悲爲根,是講修行成佛的條件和基礎。方便爲究竟,是講修行成佛的方法和結果。這三句也稱爲因行果三句。
《大日經》認爲衆生與佛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衆生自心即是佛心,因而每個衆生都有著成佛的可能性,每個衆生都可以成佛。凡是要修行成佛,獲得最高智慧的衆生,首先就要認識到這個道理,上面所講的如實知自心,可以說其中講的都是這個道理,因爲懂得了這個道理,就能產生內在的動力,對自己的事業產生深信力,樹立起堅定的信念,佛法大海,信爲能入,信心是獲得成功的前提,是修行成佛的外在原因。
說菩提心爲因,菩提心,一是指衆生内在具有的淨菩提心,二是指發意志求菩提的信心。而此信心由認識到自己本來具有的淨菩提心而產生,一旦產生了志求菩提的信心,也就有了可以生根發芽的菩提心種子。
然而怎樣使菩提心種子生根發芽及至不斷增長呢?這就是第二句要回答的問題,而主要指大慈大悲兩方面。大悲爲根,大悲即大悲萬行,包括各方面的修行行爲和活動,大慈猶如給種子及其植株以適宜的水份、溫度、光照、空氣、養分等,大悲猶如給種子及其植株,除去影響它生長的雜草、病蟲之害,只有這兩方便的條件才使種子正常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同樣修行者一方面要積極進取,普爲一切衆生施善與樂,另一方面要以勇猛無畏的精神,拔除衆生的一切苦難,消滅一切煩惱障礙。大慈與大悲相輔而行,才能具足菩提種子逐漸增長及最終成就佛果的種種因緣條件。《大日經》所講的大悲胎藏生大漫荼羅修行法,都包含在大悲句中。有了各方面的條件和基礎,就等於有一條寬敞的大道到達終點,還不是終點本身,如何迅速地到達終點,是乘神通而達呢?還是乘羊乘馬而達?這還需要選擇。
所以第三句說方便爲究竟,只有藉助高明的技巧和有效的方法,最終才能到達究竟之地,這裏就需要權宜,應物之權才能究盡能事,開權才能顯實,沒有方便之船就不能越度心相大海、到達心性彼岸,有了方便就等於到達究竟之地。《大日經》所講身語意三密就包含在方便這一句中,三密就是密教特有的神通方便,是如實證知自心的捷徑。
因根究竟三句是個有機的整體,互相聯繫在一起,菩提淨心猶如含藏在礦石中的眞金,本性明潔,不被侵蝕損耗。大悲猶如以種種藥物冶煉,除去礦石雜質,以至使眞金明淨柔軟,伸屈自在,方便猶如巧藝成就,要想造成什麼形狀,就可以造出什麼形狀,隨意皆成。
身語意三密是《大日經》所講的最基本的修行方法,故稱所講之法爲身語意平等句法門,一行《大日經疏》也認爲身語意三密平等法門爲該經之大意。但三密一語,並不見於《大日經》的文字中,始見於善無畏的《大日經供養法次第法》,而一行《大日經疏》根據經意作了闡發大日經疏說:「入眞言門略有三事:一者身密門,二者語密門,三者意密門。」
三密有衆生修行之方便三密,有如來平等之三密,衆生方便之三密,即是手結印契爲身密,口誦真言爲語密,心觀本尊爲意密。「身密者,即是諸印,如四重大漫荼羅一一本尊各有密印,若觀此身印,即知此尊所表秘密之德,隨類上中下差別有無量種也。語密者即是諸尊所有眞言,聞此眞言,即知此尊内證之德也。意密者即是本尊瑜伽之觀,亦隨四重方位各各不同。」(《大日經疏》卷十四)
如來三密,即是如來清淨三業,身等於語,語等於意,三無差別,這是如來平等三密。如來又有加持三密,即身加持之密印,語加持之眞言,意加持之妙觀。但廣而言之,如來所現一切威儀舉止,都是密印,所聞一切音聲語言,都是眞言,所見一切本尊境界,都是瑜伽妙觀。
按《大日經疏》的闡發,衆生如能以三密方便,於漫荼羅行中加以修行,自淨三業,即爲如來三密之所加持,乃至於此生中修滿十地,相應成佛,不再經歷劫數。衆生在修行中以此三密爲方便門徑,如來即以身平等之密印、語平等之眞言、心平等之妙觀,可使衆生逮見如來加持受用身,而從此加持受用身即可證悟修行者自己平等智身,亦即證悟自身與佛身本尊一體無二,絲毫無別,故一行《大日經疏》說住此密乘者,以不行而行,以不到而到,實無能入者,無所入處,以無所住而住其心。
《大日經》與其他密典相同,主要也是講修行的密法,密法是經文的重心所在,其實這也是所有密教經典的特點,躬行實踐、注重修行,是密教與其他各派相區別的一個地方。密教經典各有自己的密法體系和密法理論,《大日經》的密法稱之爲胎藏法、胎藏漫荼羅,全稱大悲胎藏生大漫荼羅王。
大悲,即大悲萬行、種種修行。胎藏,喩衆生自心中含藏有菩提淨心之種子,如同女人子宮中含藏之孕體,凡所發育成熟之胎兒肢體器官均於此中具備無遺。生,即發生 。漫荼羅,有輪圓具足、萬德聚集、醇淨無上之義。王,即最高最上之義。大悲胎藏生大漫荼羅王全句意思,即衆生自心本具的菩提心種子,以大悲萬行之所含藏養育,以三密方便之巧藝,終至發生圓滿無上之菩提佛果。全句表示胎藏密法修行的原理。
胎藏漫荼羅的組織結構是中胎三重十二院,中胎爲如來菩提自證之德所現之八葉中胎藏身(五佛四菩薩)。第一重爲佛之金剛密印所現之金剛手等諸内眷屬。第二重自佛大悲萬行所現之大菩薩諸大眷屬。第三重從佛普門方便所現之一切衆生喜見隨類之身。如衍略爲廣,從中胎一一門各流出第一重種種門,從第一重一一門,各流出第二重種種門,從第二重一一門,各流出第三重種種門,如此旋轉無窮,遍滿宇宙。三重十二院攝廣爲略。
◉略評《大日經》
《大日經》是密教中頗具典型的一部代表性經典,密教的理論體系和密法體系至此才算完全形成,她標誌著一個舊時期──陀羅尼密教時期的結束,也標誌著一個新的時期──秘密佛教時期的到來。而就佛教發展的歷史而言,至此密教已擺脫了對大乘佛教的依附,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從此佛教也進入了她的第三個發展時期,即秘密佛教時期。然而這樣一部具有標誌性的經典,她究竟表現了 一種什麼樣的新時代思潮呢?究竟反映了一種什麼樣的新的佛教精神?展示了一種什麼樣新的文化背景呢?這些需要進行廣泛的探討,而現在就簡單說明之。
《大日經》在總體上有一種肯定人、肯定現實世界的思想傾向,這是隱含在她的主題「如實知自心」之中的眞正的意思。正如經中分析的那樣,最初的人相信靈魂鬼神的存在,後來雖然已漸識因果關係,知道善惡果報,也認識到因緣關係,但仍然擺脫不了有一種事物主體存在這樣一種認識的思想束縛。大乘佛教談空說有,聲稱人法俱空,但又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那玄之又玄,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並爲此而喋喋不休的論爭,結果仍然否定不了有一種與個人無關的異己的東西存在。
而《大日經》卻一反傳統把那個玄之又玄的實在,一下子拉回到人的現實世界之中,說覺悟就是如實知自心,把肯定現實的意思,直截了當地點明在她的論題上。所謂「自」,就是衆生自己,也就是人;所謂「心」,就是包括菩提淨心在内的一切心相,也就是現實世界,自心即肯定了人和現實世界。當然,對什麼是自心也進行了論證,但最後的結果呢?還是回到了現實中的衆生自心,凡是人們以爲是實在而去追求的一切都不過是幻象,只有認識衆生自心,遍知一切心相,才能覺悟,眞理只有在現實中才能找到,完全透徹地認識了現實世界,也就是認識了最高眞理。生死與涅槃之間、衆生與佛之間、世間與出世間之間,二而不二,「二」是一種表象,「不二」才 是實質所在。
當然,我們說她肯定人和現實世界,只是說她承認人和現實世界的存在,注意到認識和尋求眞理不能脫離現實,現實世界和超現實世界是一體不二的,衆生和佛在本質上是沒有分別的,不是說凡是現實的存在都是眞實而合理的,所以說要如實證知。
《大日經》的這種肯定現實的思想,是六世紀以來印度佛教中出現的一股新的佛學思潮、新的佛教精神。她的出現並不是偶然的,是與當時大乘佛教的發展狀況有直接關係。大乘一開始是以改革的面目出現的,不論在思想上還是在修行實踐上都倡導佛教的大衆化,力求適應社會的發展變化,因而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但是,後來逐漸地喪失了積極進取的精神,變得越發保守起來,她的佛學走向繁瑣的經院哲學的死胡同,她的活動也只局限在寺院的高牆深院之内,失去了廣大的信衆,失去了對社會的 影響。
密敦正是在大乘佛教頹廢衰敗之際應運而生,力圖挽救正在走向滅亡的大乘佛教 ,於是突破傳統的束縛,倡導佛學要面對現實,回到廣大衆生之中,佛教的修行也要採取衆生喜聞樂見的方法,《大日經》提出如實證知衆生自心的思想,正是那個時代興起的新的佛學思潮、新的佛教精神的反映。
與以上思想相關,《大日經》的另一個思想特點,是她新的佛身論中人類思想的整體性和統一性的思想。大乘佛教也強調佛說的統一性,承認每一部大小乘經典都是佛說,但也僅此而已,即使《法華經》「會三歸一」,也不過在三乘範圍之內。 而《大日經》則大膽地提出人類所有思想學說都是佛說,人類各種宗教的、哲學的、世俗的學說,歸根結底說的都是同一個道 理,說法身佛大日如來,以其加持身現作種種身,根據衆生不同的情趣愛好、性質類別,設立種種不同的方便道,說種種不同的學說和思想。
如果有的衆生信仰佛教,就現作佛身,說聲聞道,或緣覺道,或大乘道;如有的衆生相信梵天,就現作梵天身,說梵天之道;如有的衆生喜歡世俗的學說,就現作大論師或大學問家說世俗的一套道理;有的衆生說梵語,就以梵語來演說;有的衆生說胡語,則以胡語演說;有的衆生注重效仿,則以種種行動去示範,加以引導。而這一切無論說法如何的不同,而講的實際道理完全相同。如同天南地北的海水,都是同一個鹹味一樣。這種思想把佛說的範圍從佛教推向其他宗教,以及世俗的學說,直至所有的人類思想和學說,肯定了人類思想的共同性和在本質上的統一性。把各種宗教和世俗的不同學說的差別性,只局限在深淺之不同、快慢之相異。
這種強調世界的整體性和人類思想的統一性的思想,也與當時的大乘佛教各派門戶之見日益深重的情況,形成鮮明的對照,足以說明她所面對的是一個紛呈斑斕的現實世界,在試圖調和各教各派的用意中更見其視野的寬廣。
《大日經》本身是個多元文化、多種思想匯融的產物,她對當時印度各派各教的思想闡述地非常清楚明晰,文中曾提到三、四種派別的名稱和觀點,因此她提出這種意在調和內外各教的思想是必然的。而更多的原因可能與當時的印度,以及西域諸地各種文化的融合,各種民族的交往、各種思想學說的相互影響等等,也與大乘佛教日趨孤立的形勢有關係。
總之,這種思想所帶來的影響是積極的,她緩和了佛教與各宗教,及世俗派別長則對立矛盾的狀況,由此贏得更多的信衆和社會的支持。後來密教得到波羅王朝的扶持與密教走向大衆、走向現實社會的思想不無關係。
《大日經》在修行的方法上也是很特別的,尤其與傳統的佛教截然不同。她的密法思想和修行方法,主要承襲了事部密教,同時大量吸收印度教和民間信仰,尤其怛特羅傳統的内容,以此組織了新的體系。在此之前壇法、印契、火供、眞言等法非常興盛,尤其眞言咒語是最主要的修行方法,而瑜伽觀想至《大日經》才被大量引入密法的修行之中,於是有了三密方便之說,後來金剛頂瑜伽密教更加注重瑜伽觀想,稱其經典爲瑜伽經,稱其教法爲瑜伽密教。
《大日經》及其密教的三密修法和漫荼羅行法,表現了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和象徵主義色彩,而這也構成了獨特的密教文化。《大日經》之前的密教,已經把她的修行象徵化,每一句眞言,每一個手印,每一個動作和器具,以及用語,都有特定的含義。而《大日經》及其以後更把密教所有的事相高度結構化、信息化、程序化,一種密法就等於是個信息系統,如果把胎藏法看作一部電腦,《大日經》就把是佛教的信息變成密碼而輸入進去了。
在漫荼羅行事中一舉一動、一言一印、一具一物,都高度信息化了,阿闍梨與弟子之間完全以密碼的形式傳遞信息,凡事都須相應,眞言、印契、方位、色調、度量 、供養物,都要以本尊或所行法相應。密教何以採用這種修行方法,她的實際意義是什麼,其功用如何,她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這都需要認眞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