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于曉非:印度早期宗教源流略講』
從1924年開始,一些歐洲的考古學家與印度的考古學家一起在現在的巴基斯坦境內(印度河沿岸)先後發現了兩個規模宏大的古代城市遺址,把它們定名為哈拉巴(Harappa)和摩亨佐達羅(Mohanjodaro),它們之間相距三百五十英里,這個重大的考古發現讓印度人歡欣鼓舞。因為這項考古發現足足把印度的文明史向前推進了近一千年,它揭示出在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公元前一千八百年)之前,在印度河流域曾經存在著非常絢爛的古代文明。這兩個城市遺址的年代顯然是在公元前兩千年以前,城市街區井然有序,有完備的排水系統。它們雖然相距三百五十英里,但兩個城市的總體規劃竟是極其相近的,而且這兩個城市出土的陶器是同一種類型的,銅製工具都是標準化打造的,出土了相同的珠、鍊等裝飾物。顯然,在那個時期、在那樣一個大的範圍裡,存在著一個共同的文化圈。在遺址中還發現了無數穀物的印跡,以大麥和小麥為主,發現了很多動物的骨骼,經學者研究以後斷定,幾乎全都是家養的綿羊、山羊和牛等,這說明這是一個以種植穀物為主並飼養家畜的安居樂業的農業城市文明。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考古發掘中沒有發現一件武器,我們因此可以推測這不是一個強權國度,而是一個祥和安寧的社會。這和早期《吠陀》中記載的大量的戰爭和屠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反差太大了。
更重要的發現是在哈拉巴民居中挖掘出了無數的女神像,最早的女神鵰像是公元前三千年左右製成的,是女神像,這是非常重要的。幾乎在世界範圍內的考古發現都能有這麼一個結論,大約在距今四千年以前,特別是距今五千年的時候,人類普遍生存於母系社會之中;從距今四千年開始母系文明衰落了,父權文明上升了;到了距今三千年左右,在世界上很多地區,父權得以確立。比如在中國,周王朝的建立(公元前1046年)標誌著中國父系文化的確立,周文王改造過的《易經》被稱為《周易》,是以“乾”卦為首,“乾”卦是全陽,象徵天、代表男性,而失傳的夏朝的《連山易》和商朝的《歸藏易》分別是以”艮”卦和”坤”卦起首。不要小看了這個變化,這是父權文化確立的標誌。孔夫子一生致力於復興周公的禮,建立並得以弘揚的儒家學說是集中國父系文明之大成,它統治、教化了中華民族,是中華文明近兩千五百年的正統。中國人受儒家的薰習,因而習慣說”乾坤”,不習慣說”坤乾”,但是,道家講”陰陽”,不說”陽陰”;我們習慣說”陰陽五行”,不習慣說”陽陰五行”,從這個細節上就流露出儒道兩家是分屬於不同的文化傳承。其實,老子傳承的是五千年前女媧伏羲以及炎帝黃帝的遠古母系文明。當然,這些是中國的事,是題外話。哈拉巴發現的大量的女神像這一事實告訴我們,當時在印度河流域生存的這個定居的農業社會屬於發達的母系文明。
還有一個重要的發現,在摩亨佐達羅遺址中出土了幾枚粘土印章,印章上有人形蓮花坐姿像,還有各種瑜伽(Yoga)姿勢。顯然,修行是這個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後來形成的以典型的東方內省修行為主要特徵的印度宗教,在這裡不是找到了源頭了嗎?在印章上還有一些文字,可惜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被破譯。它一定保存有很重要的文化信息,一旦破譯,將是震撼人心的。
問題是印度河流域的這個古老的文明為什麼忽然消逝了?學者們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研究,結論是大約在公元前一千九百年到公元前一千八百年期間,在印度河流域發生了嚴重的自然災害,首先是乾旱。按照記載,當時還有一條重要的河流,叫薩拉斯瓦帝(Sarasvati )河,其規模不小於印度河,由於乾旱而乾涸了,那是非常嚴重的事。隨後又發了大洪水,河流大規模改道。正在遭受如此嚴重的天災之時,強悍好戰的雅利安人到來了。
在雅利安人進入印度河流域之前,印度史前的原住民已經享有了極為輝煌的文明生活。雅利安人的入侵實際是一個崇尚父權的游牧民族對一個信仰母系文明的農業民族的鎮壓,它意味著野蠻戰勝了一個非常古老且具有明顯優勢的城市文明。《梨俱吠陀》中記載了這場戰爭,記載了雅利安人摧毀了無數的城市。一個文化上落後、武力上強盛的民族戰勝一個文化上先進但在武力上相對落後的民族,這樣的事情在近三千年的人類歷史上並不少見!但是,被鎮壓了的文明民族,雖然它不能不屈從於統治者,可是他們的優秀文化往往不會輕易的滅絕;只是成為潛流,等待時機,蓄勢待發;它甚至會反過來去同化統治者。這樣的事情在印度確實發生了,比如到了公元前四世紀,出現了一部新的《吠陀本集》,叫《阿達婆”吠陀”》(Atharva-'veda'),它雖名為《吠陀》,實則傳承著另外一種文化(”其教則必甚古,且其思想有早於《梨俱吠陀》者”–湯用彤先生語),它被名為《吠陀》,顯然這是在野文明同化雅利安統治者的結果。《阿達婆”吠陀”》里女神崇拜多於男神,而《梨俱吠陀》以男神為主,阿達婆”吠陀”》里大量使用密咒,這是它的一大特點, 《阿達婆”吠陀”》具有明顯的母系文明特徵。《阿達婆”吠陀”》體系的文獻也被收入了《奧義書》,最著名的是《蛙氏奧義書》(Mandukyaup.),又譯為《”唵”聲奧義書》。這部書非常非常的重要。這部《奧義書》是解釋《阿達婆”吠陀”》的密義的,它把覺性(Caitanya)分為醒(Jagrat)、夢(Svapna)和深眠(Susupta)三種狀態,貫穿這三種狀態的叫Turya。turya就是four,無以名狀,索性就叫Turya,Turya遍滿醒、夢和深眠。要想對印度宗教和哲學追本溯源的話,就必須深入研究這部《蛙氏奧義書》。今天時間不夠了,不能細緻講了。
到了公元二、三世紀,一個非常重要的宗教流派出現了。這個流派被後世稱為怛特羅(Tantra),這個詞的詞根是tan,是”延伸”、”延續”義,就是把”小我”延展開來,與宇宙的”大我”相融合。怛特羅教派的出現是劃時代的,他們自稱傳承的是遠古的母系文明,他們反對婆羅門教,在這點上與沙門相一致,顯然屬於反雅利安陣營。但在修行實踐上與沙門教派的方法很不一樣,怛特羅教派不主張禁慾,甚至在某些形式上是縱慾的,怛特羅教派中也有苦行的派別,但不是主流,也許是受沙門苦行或婆羅門苦行的影響的結果。怛特羅認為性慾不可禁,也不能禁,性慾只可轉,因此,在修行上怛特羅教派不只是在心性上作禪定,而是要喚醒生命的原動力莎克蒂(Sakti,可譯作“性力”),使之與靈性的濕婆(Siva)相結合。這種修行的方法更強調對身體的修煉,密咒(Mantra)的運用是怛特羅教派重要的修行手段。在修行結果上怛特羅教派以獲得悉地(Siddhi-Attainment of supernatural power)和頗伽(Bhoga-Experience ofsupernal pleasure)為最高境界,有八十四位具大神通的成就者。怛特羅教派具有強烈的母系文化的特徵,莎克蒂就被比喻成一個女神,沒有她濕婆就失去了能力,這種母性的力量是萬物之源。甚至在有的怛特羅經典中視一切女人為女神,怛特羅教派在印度始終都是女性利益最堅決的維護者,倡導重女不輕男、女尊男不卑。怛特羅教派在傳承上有很多女上師,認為上師對弟子的加持力是不可思議的。怛特羅教派到了公元十世紀的時候,在克什米爾地區獲得了空前的成就,出現了一位集怛特羅教派之大成的最偉大的思想家阿毘納瓦笈多(Abhinavagupta,其代表作是Tantraloka ),他的地位相當於佛教中的龍樹和無著,相當於吠檀多派中的商羯羅(Sankara )。對阿毘納瓦笈多的研究現在是個空白,其中有無盡的寶藏等待我們去開發。
其實,怛特羅對於我們並不陌生,因為從公元四、五世紀開始,在印度東北方的孟加拉地區,一些佛教徒大量地吸收了怛特羅教派的修行方法,融合到自己的體系當中,這就形成了所謂怛特羅佛教(Tantric Buddhism)或佛教怛特羅(Buddhist Tantra)。這就是佛教密宗,被稱為《續部》,佛教《續部》經典大多都能在Mantramarga 怛特羅中找到原形和出處,最早來中國傳授怛特羅的印度人是五世紀初來華的曇無讖,就是譯《涅槃經》、發揮一切眾生都具佛性的那位大師。公元七、八世紀,金剛智、善無畏和不空先後來漢地傳密宗。公元八世紀,印度蓮花生大師開始把密宗傳到西藏,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藏傳佛教。
那麼,現在就存在一個問題,密宗是佛說嗎?《續部》不是化身佛釋迦牟尼佛說的,這在藏傳佛教中是定論,在藏密經典中有關《續部》的來歷有多種神秘的傳說。其實現在看來,密宗就是把傳承印度河遠古母系文明的怛特羅修行方法融合進佛教而形成,以佛教的見地作理論上的準繩(注意:這是要害!)。但是,在修行方法上佛教和怛特羅確實存在著很大差異,比如禁慾與非禁慾之間的差異,這就存在一個受比丘戒和密法修行之間的矛盾,藏傳佛教的很多祖師都不是出家人,這也是擺在佛教徒面前的一個課題。宗喀巴大師的貢獻就是把屬於沙門教派的佛教與怛特羅教派在實踐上做了調和,當然,對他的功過的評價在藏地還是見仁見智的。漢傳佛教長期以來對藏傳佛教有一個誤解,認為《續部》是婆羅門教的東西。其實,怛特羅不僅不是婆羅門教的,而且自始至終都是婆羅門教的反對者,在反對雅利安《吠陀》信仰上,怛特羅和佛教從來都是同盟軍,這一點必須澄清,這也許正是她們兩者可以融合的原因之一吧!